搬不走的乡愁(下)

顾亚华

▲文革前顾家楼“天主堂

七、因为约定明日搬家,妻子这两天忙得也够累了。翻箱倒柜,倾箧解囊,衣衫鞋袜,衾枕被毯,都要一一查看一遍。凡能穿的,得重新折叠整齐,分别放进临时准备的纸箱里。还要编上号码,写上名字,以便到了新居,一眼就能在一大堆物件中找到。

正叫是“富有富的时髦,穷有穷的味道”。我们家贫苦到了我这一代,虽然还只能称穷,但味道倒也比上几代浓得多了。世代一些不值钱的物件,居然也称得上丰富多彩。即便是一家人穿的四季衣衫,花了两三天还没能整理出一个头绪。

女儿念及妈妈弯腰曲背辛苦劳累,便特意请了年休假,早出晚归地从浦西徐汇区赶回娘家。母女俩边整理拾掇,边呢喃细语,倒也其情融融。偶尔也会起一点“争执”,多半是为了旧衣裤的舍弃和保留。

有几条20多年前穿过的裤子,虽留有补钉,但针线工整,贴布匀称,穿上身也不比那些七颠八倒拼搭而成的现代时装逊色多少。可贵之处在于这些旧裤几乎都有一个故事。这些布料,还是妻子当年“跑马捉落空”亲手编织的土布,有些还是五十年前饥寒交困时期我母亲的杰作。男耕女织,农耕人的特征。穷苦农民更是把全部生活需求用品的制作,寄托于自己的双手。自做自用,其味道更非一般。男人出门在外,从他的鞋头脚面是否光鲜,便能猜出家中主妇有多少能耐。我的妻子是解放以后长大的新人了,比起我母亲来是显然不成比数,需要婆婆的长期呵护赐教。母亲也不嫌其烦,没几年就带出了一位能织善纺的高徒。现在睹物思人,一向敬重婆婆的妻子,哪能一下割舍这藏在旧衣旧衫里的感情?看得出她是多么想永久珍藏这份感情,哪怕是以后真的不穿了,也得把它们留着。

妻子又想起了七十年代初的那个黄昏,母亲抱着五、六匹沉沉的土布走进我的卧室,笑靥微露地对我妻子说:“大妹(她管大媳妇叫大妹),这几段布你藏着,有的可制被单,有的可缝衣衫……”不知怎的,我妻子未及等她说完,便“呜——”的一声哭了出来:“姆妈——”,眼泪象断线珍珠滚落下来,弄得我母亲丈二和尚模不着脑。可我是明白的,一位临嫁之前失去母爱,因而几乎没有嫁衣陪嫁的新娘,此刻受到另一位母爱的溶溶暖意,还能关得住那两潭泪泉吗?哪知道到了这年深秋,母亲竟一病不起,几段土布便成了她亲手送给我们的诀别礼,其纪念之意义,何其深刻?之后每当我穿起用她送来的土布缝制成的衣衫,总会情不自禁地抬头仰望蓝天,想从传说中的天国,寻找母亲的身影。然而,斯人已逝,除了悠悠飞过的朵朵白云,忠实地带走我的一片片思念之外,我是什么也看不见的。好在直到今天,我的卧床上依旧铺着母亲生前给我留下的土布被单,使我仍然夜夜躺卧在“母亲的怀抱”里。我想如果换上那种印有蝶戏牡丹,鸳鸯戏水,龙凤相帧之类图案的“洋布”被单,躺在上面的我,还会有沉醉在温馨母爱里的感觉吗?

女儿的解释也是不错的。一旦这次搬出了老宅,以后的动迁新居不会再象老宅那样宽敞。别说这些破衣烂衫,就是那些既破旧又没有故事的老傢俱,也不会有空余的平方米给你安放的。上万元一平米的新居,搁置几件不值几斤柴爿钱的傢具,不啻是脑子浸水,神经麻痹。更何况新居总得有些新意,它也是一个时代的缩影。无论你对这些老旧傢俱抱有千丝万缕的不舍之情,也难逃被时代利剑斩断的命运。民谚说:“东场搬到西场,蚀脱三年饭粮。”时代的更替,消费观念的急剧转换,总会加速事物消亡的进程。这是“神力”所至,没有计划,没有预警,是天时、地理、人和相互作用的结果,无人可以阻挡,没有哪种力量可以逆转。要不,新中国成立以后的几十年,这几十年中你听过谁家如此利索地拔剑割袍,义无反顾地向“祖宗遗物”开刀?几十年的物荒时代,曾使我们那怕在路上拾到一枚钉子,也会如获珍宝似的闪过一丝惊喜。正是因为社会主义被镶上了“中国特色”,因为中国出现了又一个伟人,因为遇上又一个几十年的风调雨顺,中国真的象老人家期望的那样,“春风杨柳万千条,六亿神州尽舜尧,红雨随心翻作浪,青山着意化为娇”了。物质的丰富,以及消费的速度,是否能用八月十八的钱塘江大潮来比喻?当它汹涌澎湃,轰隆隆往同一个方向奔去时,江边的观潮者,谁人能够不接受它?谁人能够阻拦它?不过,如此疯狂的消费,对比六、七十年代贫穷愚昧、无费可消的情景,算不算是回弹过正的报复,算不算暴殄天物呢?

女儿是有经验的,她年纪虽轻,却经历过三次搬家。先是结婚在农村,居室之大,也算得上天宽地广。然而工作在浦西,女婿家的婚房形同虚设。一俟单位安排了“鸳鸯楼”,便兴冲冲地搬家进城。谁知真的动起来手来,便顿生无穷烦恼,结婚时从娘家搬去的一大堆物件,虽然也件件有些故事,此刻也难免成了累赘,便一件件都被筛选掉了。然后是两次搬家,依然是开心而又揪心,及至省吃俭用买下两居室新房,便彻底“摧枯拉朽”闹了一场革命。搬家的经验,那种欣喜中的阵痛,女儿记忆犹新,这次轮到娘家千载难逢的动迁,她便自然成为物件筛选最有权威的发言者了。

昨天上午,娘儿俩从那只老旧的木箱底里,翻出了七、八双布鞋,于是全都被愣住了。这是上世纪五、六十年代母亲戴着老花眼镜为我一针一线缝制出来的。“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每一双都揭示着母亲疼惜儿子的殷殷慈情。“春蚕到死丝方尽,腊炬成灰泪始干”啊,这其中的一双是在她临近七十岁时为我做的。也许那时的她,手劲已远不如前,致使这双鞋看起来有些不太细密。其实那个时候,我已是成家立业。脚上鞋袜,妻子早已从母亲手里接班,为何她还要如此执著,时不时地为我殚精毕力地缝制布鞋呢?我记起了母亲对我说过的话,她说那是外婆对她说的“儿子穿着娘做的鞋,永远不会走远,就算走远了,也不会忘记回家的路。”母亲希望我一直穿她做的鞋,她最怕我一不小心“走远”了,以致不认识“回家”的路。虽然我仅仅只是她的养子,几十年相濡以沫,情感至深我是明明白白的。

我对女儿说,保留着吧,我得收藏奶奶的心。都说乡愁搬不走,我却总得想法搬走一些,因为它们对于我太重要了,是护身符,不可须臾或缺呀!

八、

▲顾家楼“

老宅最不能令我忘怀的,也许是栽在宅址东北角的那片竹林了。

南宋诗人苏东坡,曾为后人留下卷轶浩繁的诗篇和文集,其中有一首七律《初到黄州》,里边有一对偶句云:“长江绕廓知鱼美,好竹连山觉笋香。”多少年来,我一旦有机会从报刊杂志上读到它,总会情不自禁地掩卷遐思一番。多美的诗句啊!百读不厌。读着它,仿佛置身于无边无际的安吉竹海;仿佛手捧一碗刚刚出锅的鲜笋蛋汤。那种沁脾入肺的清香,是没有一种其它的芳香可以比及的。也许我连“对竹题诗”的资格都没有,但我对竹子的热爱,绝对不会比子瞻先生逊色的。

我爱竹,是为了居竹。也是苏先生说的嘛,“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的确,对于一个种田农民来说,与竹子之间关系之密切,虽搜肠刮肚,恐难尽表。假如你走出我的老宅,要不了一里路,就会遇见一方或大或小的竹园。浦东的种田人,常常会因有那么一方竹园而自慰、自豪,因而尽量会在自家的宅基上栽几枝竹苗。“王家大竹园”,“张家大竹园”等这些叫起来气势不同凡响的名称,常常会成为路人识别方向、衡量远近的地标。哪怕这个“王家大竹园”的主人其实并不那么富足,但凭着这个大竹园,这王家的子子孙孙,似乎都会像竹子那样个个都能挺起腰杆子的。至于那些确实有些“家当”的殷实人家,哪是万万缺不得一方竹园的。

竹子,上可以架屋,下可以作席,屋檐下的墙面四周,配上竹子编成的“护壁笆”,不仅能阻挡风雨对墙面的侵蚀,还可以防止盗贼挖掘壁洞、入室作案。更有“一条篱笆三根桩,一个好汉三个帮”、“篱笆扎扎紧,野狗钻不进”的谚语,这桩呀,笆呀,哪一样不是竹子之杰作?古代有用竹片做的书简,现代有取竹子纤维造的纸张,还有竹片与树脂胶合而成的地板。而这林林总总,只不过是从大处罗列而已。

我从小就爱上竹子,那是我从宅上那位叫“伯伯”的那里见识的。“伯伯”家那方竹园,虽然称不上大,也算是有点气势的。风一吹它弯弯腰,雨一来它沙沙响。那密密层层的竹枝和竹叶,有时候像飞天青龙,有时候如蹁跹舞凤。远看近瞧,皆露仙风。大热天突入其中,立马像一口气喝下一瓶冰镇汽水那样通体透凉,让人暑气顿消。

“伯伯”家的篮、筐、笾、筛,扁担畚箕,分明全是用竹子做的。那囤粮用的栈条、翻晒用的拉耙,还有锄头柄、铁鎝柄、晾衣竹、晾衣架,乃至床板桌椅,扫帚扶梯,无一不是竹器的家属。由此看来,庄稼人一旦离开了竹子,其衣食住行将不知会弄成什么样子。当然,我所以常去“伯伯”家的原因,是一年四季都可以得到“伯伯”给的新鲜竹笋。一年四季有竹笋?对!这可是家无竹园的人无法知道的秘密事儿。

我家那方竹园,成林较晚。那是用“伯伯”亲自挖了送来的一枝连着“竹桥”的母竹种的。一年成活,两年生根,三年出笋,从“单丁独子”到“子孙满堂”,少说也有二、三十年吧?这些年,“伯伯”家有的那些竹器,似乎一件不少都搬进了我的家里。它是随着我女儿和儿子一起长大的,浓密的遮荫,让我的孩子们度过了一个个赤日炎炎的暑假,以至至今一见竹园,我还似乎听得见他们朗朗的读书声。不过如此漫长的日子,自然也少不了对它在成林中的精心呵护。除了培土施肥,剔去劣竹、清除园杂外,还要特别留神虫害对新生竹的侵害。

画竹大师郑板桥题诗曰,“新竹高于母竹枝,全仗老干来扶持。”这似乎只说了一半。如果挺任虫害疯狂肆虐,那末,任凭“老干”如何“望子成龙”,那一株株稚嫩的新竹,要不了多少时日就会蔫下去的。

有一种名叫“臭蛾”的甲虫,也许是竹林最大的天敌了。它嘴上生有长长的针刺,可以轻而易举地刺进娇嫩的竹体,除贪婪地吮吸汁水之外,还会将卵产在新竹上刚刚脱卸去笋箬的竹节内。这支受到侵害的新竹,无论出土时多么茁壮有力,却从此进入生命的逆转,再也无力蓬勃向上,去穿透上方茂密的枝叶,因而也就得不到阳光的照射,雨露的浇灌,最终枯死在百竹之中。

“臭蛾”其貌不扬,其臭无比。它还长有与笋箬同样的颜色,很难寻找。如果你徒手捏死它,便可粘上一手臭气味,即便几经洗涤,亦难除尽。为了庇护那些新竹,每当五、六月间,我几乎每天清晨,都要入园觅捕。虽然无数次地从蛾口夺回了无数支新竹的生命,依然每年还会有枯死的新竹出现,令我无比的怅然和感叹。竹子与“臭蛾”,或许也是自然界生态中的一链。由于人类的介入,这两者之间的平衡,未免要被破坏,甚至变得十分残酷,但我只能选择袒护竹子。

未曾料到的是,这次动迁搬家,竹园竟会先我而消失。个中滋味,非常情所能领受。一个月之前,我与征地方正式签约,眼前的“竹园”,就成了一家人最大的心病。这竹林连片生长,你连着我,我连着你,不但不能搬迁,也没地方可搬。于是我横下一条心,做起了“大好人”。我让老婆先挑了几根竹龄较长的留作自用外,其余的也只好来一个“对外开放”。宅亲们闻讯前来讨竹,你一支,我一根,开始我还帮着他们砍伐,可突然间一缕缕悲情涌上心头,弄得我居然再无半点力气。我只能对乡亲们说:“你们想要就自个儿砍吧”,便回头不再顾问了。我怕被人笑话,找了个隐蔽的地方,抹了把没有形容词的泪……

“先孕亮节出土前,犹抱虚心入云中。狂飊卷时可弯腰,斜雨泼过仍从容。”这自勉的拙句,曾鼓舞了我的一生,但现在再好的诗情画意,只能留在我的笔记本里。现实的景象是:无论新竹母竹,皆已荡然无存。而在这场历史性大动迁中,消失的绝不会只是我老宅这块竹园。

呵,中国的农民,也许是最懂得什么叫自力更生的,无论经历何种苦难,似乎都没有向国家伸手的习惯。他们可以为寸土杯水而相互争吵,然而他们又是最能够在国家需要时贡献自己的一切,尽管他们的心肌也会疼痛。须要商榷的是这种对“政情”近乎麻木的表现,究竟是可喜可贺、可圈可点,还是可叹可悲、可怜可悯?

九、一阵寒意,从面前大香樟树的树枝间挤出,迎面向我扑来。毕竟已是深秋时分,我不禁打了个寒颤,下意识地拉了拉披在身上的外衣。过三更了吧!预报天明的那一组“七簇星”,已隐隐在东方出现。等到它爬上大香樟树的树梢,天就应该亮了。

房间里的“三五牌”台钟,传出两声清脆的报时声。哦,它也没有入睡,依然稳稳地安坐在那只红漆梳妆台上,忠实地履行着自己的神圣职责。要在平时,我几乎已经快要淡忘它的来龙去脉,可今天,它似乎在用这报时声提醒我,为我温故:

那是四十多年前的事了。为了这日夜思慕、时刻向往的“三五牌”,我老婆忙里偷闲、诚惶诚恐搞起了“小自由”,偷偷养了十几只鸡鸭。终于到了可以出售的时候了,我的心里充满着憧憬和期待。也是在这样一个半夜刚过的时分,头戴草帽、身穿粗布短衣的我,把五只正待报晓的大公鸡和四只快要下蛋的新母鸡,悄无声息地塞进了麻袋里,装上自行车,摸黑颠簸,骑向远在黄浦江边的洋泾镇。有人告诉我,那里有个没人管的“自由市场”,买主都是附近大工厂的工人,因而可以卖个好价钱。谁知这天前来赶市的卖鸡人特别多,直到中午散市,我才卖掉了四只。我只得收起摊子,走出市场,沿着黄浦江逶迤向西,再一路南折,穿遍了其昌栈、陆家嘴、东昌路、塘桥的“小弄堂”,公开而又隐蔽地寻找买主。也算是皇天不负苦心人,鸡是卖完了,但不可避免地落进了一个旧巢:“拗卖私盐不值钱”。为了及早脱手回家,也顾不得买主的苛刻杀价,以致最终卖得的钱,竟还不够买一只台钟。还是搭上了老婆的几元绣花钱,才算买回来这只梦寐以求的台钟。

台钟是买回来了,欣喜之情,自然是溢于言表。这是老宅的功劳,是我结婚以后第一件用夫妻俩的汗水换来的“家当”啊!它清晰地记录下了我这“下放教师”挣扎在贫困线上的又一个苦涩片段。

然而历史的脚步,也许总是要在艰难困苦中行进的。只有撞击,才会迸溅出理想的火花。这台苦苦拼搏得来的台钟,不仅为我空荡荡的卧室添上了一件“时髦”的摆设,时时给我以“满足”的享受,而且还给了我一种深深的启示。因为经历了这样一次“小自由”,我好像突然能看懂,周围好多人的脸上都写着同一个不小的疑问:这样的清苦、这样的贫穷,难道就是我们为之矢志追求的“社会主义”吗?因为是个农民,所以就只配这样永生永世地抱着苦难活下去吗?我的思想在骚动,有点不安份。在最近解密的小平同志莫斯科留学档案里,有一段小平同志当时摘抄的苏联领导人布哈林关于“新经济政策”的论述:

新经济政策的意义在于我们利用了农民、小生产者,甚至是资产阶级元素的经济主动权,允许私人积累,同时还让他们在客观上服务社会主义工业和整个经济。我们可以向农民说:“富起来吧,积累财富,发展你们的经济!只有蠢人才会说穷人是应该一直存在的,我们应该去追随能够消灭贫困的政策。”

我想,所有那些雄踞在理论顶峰的所谓“主义”,如果不能改变穷人的命运,又有什么普遍意义呢?这位前苏联《真理报》主编,曾经的苏共中央政治局委员,因反对全面实行农业集体化,推行新经济政策,而被赶出政治局,还在次年被处决。但年轻的小平同志,却对此理论情有所钟,予以摘抄,至少说明他对无视农民、小生产者主动权的全面集体化已经早存质疑。

只可惜那个年代,还轮不到小平同志一展抱负。

好在毛主席他老人家还是发话了,“公社农民以农为主,在有条件的地方,也可以办些小工厂。”呵!这可真是一条值得亿万农民伏地叩谢的伟大指示啊!不妨试想一下,要是没有这样一条“启明星”似的指导思想,我们的大地,会有后来像雨后春笋那样冒出来的“社队企业”吗?会有今天“世界第二经济大国”的称号吗?

我有幸率先卷入了澎湃的春潮,而我的老宅,居然也为春潮的澎湃献出了它的所有。

年的10月1日,是共和国的二十大庆。刚被“狂风恶浪”洗劫过的神州大地,似乎出现了片刻的安静。这天下午,我正在田头干活,猛抬起头,见一条三十多米长的偌大标语,悬挂在四只硕大的氢气球下,从上海人民广场起飞,现正腾云驾雾向我飞来。在它的后下方,追随着一群企图截获它的人群。很显然,他们不是朝着标语上书写的鲜红大字,而是看中了大字背后那条长长的布幅。由于一条小河的阻隔,这些人只能在河的对岸“望球兴叹”,只能悻悻地眼看着我轻而易举地将它捕获。我想这一条标语,要在今天,会有这么多人去追赶堵截吗?那只不过是一块用化纤稀稀松松织成的、如同窗纱似的纱布而已。

晚上,两位平时比较合得来的村友,闻讯登门,讨要气球。我分了他们一人一只,让他们分享了这“天上掉下来的馅饼”。就在这个晚上,我和两位村友策划起举办“小工厂”的“大计划”来。

这是需要大队党支部和公社党委领导批准的。别以为“老人家”发了话,什么问题都没有了。还有不少抓耳挠腮需要观察一下风向的,甚至还有比“老人家”更“老人家”的当政者呢?幸运的是当时那位教师出身的党委书记还算开明,他对我甩下了两句话,一句是:“我也分不清这是资本主义还是社会主义,想搞就搞吧!但得多留点儿神,别引火烧了自己的身子。”第二句说:“可以用‘大队办厂的名义,但不能花集体的钱,暂时得自己想办法筹钱。如果办出成效,可以凭单据向集体报销。”书记的指示,应该说是态度明白,条理清楚,可是执行起来,着实烫手。如此一穷二白的村庄,一穷二白的人群,我还能到哪儿去筹钱?

一连几天的踌躇不定,我终于狠狠地咬了咬牙,决定卖掉养在老宅后壁脚临时猪舍里的两只生猪。不料这主意遭到了老婆的反对:“这猪才养到一半大,正在长皮长膘的时候,现在就把它们卖掉,你这不是笑话?”我承认,这在别人看来,确实不可思议,几乎从头傻到脚后跟了。可我办厂心切,几经“拉锯”,老婆还是拗不过我,勉强同意了:“我不管,反正这家是你当的!”我知道这一招如果失败,等着我的一定是身败名裂的人生,在劫难逃的家庭,更何况还有那令人“望而生畏”、时时刻刻都可以澄清万里玉宇的“金箍棒”呢!

十、

前两年晚上看电视,正好撞上一部令我感慨万千的电视连续剧,叫《感动生命》。片首曲里有这样一段歌词十分凄美,也催人奋发,不妨摘引几句:

“人生索求难尽数,茫茫人海结缘渡,风雨满心路。敞开心扉听倾诉,心潮逐浪千百束,只把真心祝……朝华瞬,光阴速,笑容却在回眸处……”也许这歌词中表述的,正是我当时决定“卖猪办厂”的真实心态。

再大的风险也要冒,哪怕“风雨满心路”。我不是个无头无脑、乱踩乱闯的人,却并不惧怕一次次亲力亲为,去种植“人生试验田”,哪怕回眸之处并不一定是笑容。夫妻俩毅然决然地把两只“半大猪”装上了人力车,送进了县副食品公司设在当地的收购站屠宰场。一路上心路的崎岖,赛过不平的村路。

一叠生猪收购款,从屠宰场会计室窗外严密的木栅栏中留出的小孔里塞了出来。我用双手把它接过来,抖抖索索地数了数,一共是87元5角,相当于现在的一千多元,这是我将用来为集体创办“小工厂”而必须自备的全部资本。

作为对比吧!在我写这篇文字的前几天,看到了解放日报刊载的一条消息,大意是市政府为鼓励大学生创业,为每个获得批准的项目,给予20万元创业贷款。从自备资金办“集体工厂”,到国家拨款办“私营企业”,这是一个什么样的转变呢?是“私助公”和“公助私”的转换。多好的时代,多好的市长啊!只可惜“茫茫人海”,蹉跎岁月,我没能结上这个缘份。

就这样,我怀揣这87元5角钱,骑着“老坦克”闯进了浦西南京路。一连几个星期,握过了五金建材、医疗、劳防、电器、服装等十几个行业批发部经办人的手,寻找给我这家“手无寸铁”的小工厂能够生产的项目或产品。终于在福州路上的医疗器械批发部,接到了生产一种叫做“烧杯夹”的产品业务。作为“小工厂”开业的第一份合同,虽然合同金额不到2万元,已足够可以作为振我精神,刺激我神经的兴奋剂。当天夜里,我在睡眠中竟也露出了八颗前牙。

“烧杯夹”,是实验室不可或缺的工具,但制造起来不是难事。作为原料用的旧铁皮,可到废品收购站去挑,至于工具,只须备一把鎯头,一把大铁剪,一块厚铁板。“叮叮当当”做成的毛件,运往协作单位电镀厂镀上锌或铜,原来铁锈斑剥的东西,马上就银光闪亮,熠熠生辉。小小的产品,却透着工业生产的神奇。我们从这简单的产品开始,逐步发展,做成了更高级的“烧瓶夹”和“并联电炉”。甚至受金山涤纶厂的委托制成了科技含量较高的“自动控温防爆安全电炉。”填补了国家空白,获得了上海市科技成果三等奖。为金山石化总厂,以公平价格引进日本设备,扫除了障碍。涤纶厂的老总告诉我,以前因为国内无人生产这种电炉,日本人开出买一台三千美元的高价。而我们做的电炉,买给他们只要三百元人民币。当我将做好的电炉送到金山时,这位老总的眼里闪出了惊奇的目光。这以后,上海化工研究院、医院的实验室,和全国各大煤矿的矿用电炉,都用上了我们“小工厂”的产品。这一年,单电炉这个产品的工业产值达到了三十多万元,相当于现在的三百万元。

▲“烧杯夹”“自动控温防爆安全电炉”

也许已没人再提起,“小工厂”第一个产品“烧杯夹”,还是在我老宅的“柴间”里做成的。当初“小工厂”是办起来了,可是到哪里去寻厂房呢?我只得在自己的“柴间”里腾出几个平方做车间,原料和产品只得堆在自家的“壁脚”上,盖上一层稻草。过了半年多,大队支部书记受到“小工厂”不错的发展形势所鼓舞,千方百计在“大队养鸭场”旁边,挤出了两间“烂尾房”,从此“小工厂”算是有了自己的“厂房”。

呵,老宅!它帮我迈出了种植这又一块“人生试验田”的第一步,孕育了二十年后成为南汇县第一个“亿元村”的“村办工业”萌芽。我也因此成为南汇县第三个率先创办“小工厂”的带头人。此情此景,我怎么能轻易忘怀呢?

“当!”三五牌台钟,又一次敲响了。大概又过去半个小时了吧!背后的房门,“呀”的一声开了,这声音有点嘶哑。是老婆起来了,她轻蹑地走到我的身后:“怎么,不想睡了?”我凄然地低声回答:“睡不着呀!”

为了这“小工厂”,老婆也没少受罪。那两头猪被卖掉,也许是她最揪心的事。要是能再长三个月,卖个多元,应该绝对没有问题的,那是她打算明年在我儿子出生时花费的。可现在已经提前变卖,钱,也被移作它用。她若再望一眼屋后那间已经空荡荡的猪舍,所能看到的,一定是越长越大的绝望,越长越多的担心和惊恐。

那几个月,我天天往上海市区出差,按规定可以在将来“小工厂成熟”后每天报销三角四分餐费。但为了天天有三角五分一包“前门牌”香烟用于打交道,我总会省下餐费自带伙食。于是,老婆天天为我准备一盒子冷饭,并塞进几条萝卜干,或是一撮咸菜。好在那时,市区的茶摊特别多,每到中午了,我就随便找一个茶摊,花二分钱买杯热开水,往冷饭里一倒,伏在旁边墙脚下,快速地吞咽下去。还小心翼翼地环视四周,千万不要在这个时候碰上熟人。有时候,也会有这样一种惊喜,打开饭盒子看到的,是一只黄橙橙、香喷喷的荷包蛋。

俗话说:“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西东。”也许这话,只是指那些心怀别意、同床异梦的夫妻。在我老婆的身上,却从来没有反映过。我是个多灾多难的男人,虽常常“背负十字架”前行,却有位守望相助、夫唱妇随的妻子。也许,这是天意。

历史,常常会有惊人的相似之处。过了二十年,我这老宅的小楼里,又生下了“私营企业”的第一个婴儿,它哭着闹着,我奔着走着……

十一、

“我多么想呼吸乡野的花草和泥土散发的芬芳,让我和我的诗风,一如既往地穿过乡间小路。然而命运之神的纠缠,注定要我继续匍匐在这城市的身躯上。”这是一位由农村迁居城市的作家,在自己的作品中流露的心迹。

是啊!老宅所在的乡野,坐拥在乡野的老宅,总是那么协调、那么和谐、那么舒坦地共生共辉,令古今名人虽身居庙堂或宫闱,却依然无法忘却。

欧阳修说:“手种堂前垂柳,别来几度春风。”,“河畔青芜堤上柳,独立小楼风满袖”。唐伯虎记录下了乡野的雪:“一片一片又一片,二片三片四五片,六片七片八九片,飞入芦花都不见。”陆游手执柱杖西村行,看到的是“四邻蛙声已阁阁,两岸柳色争青青,荠花如雪又烂漫,百草红紫哪知名,小鱼谁取置道侧,细柳穿颊危将烹。”如此饱含乡情乡风的美辞,俯拾皆是。

由于时代的“变迁”,我这农民必须得从这有着百余年历史和文化的老宅搬迁,并改变农民为“居民”,去学着匍匐在城市的身躯上,真有点百味难辨,百憾难陈。

至少,我不能再到楼畔小河里去寻找“美味”了。就说我眼底下那座“水桥”,那是用七块方正宽厚的大石板磊砌而成的七级亲水码头,也有着百余年历史,不亚于朱家角古镇放生桥下的放生码头。我似乎看到了每天清晨都要围着这水桥转的那一群群鸭子;密密麻麻穿插游动在水桥边河面上争食的“川条鱼”、“玉士郎”,它们都是被前来用水的宅民,在此淘米、洗刷给引来的。多么的生态、多么的自然。

尤其是每年春天,当河东田野里的油菜花撒下一地黄金,紫云英才露出一脸羞红,“塘鳢鱼”也就孵上滩了。这种个头不过二两、形似黑鱼的淡水鱼鲜,是浦东地区极负盛名的。它与松江那边十分名贵的“四腮鲈”相似,只是少了一片腮。它肉质鲜嫩,骨刺很少,因而老少喜食。传说尼克松、西哈努克访华时,上海锦江饭店的大厨们,用它的“面孔肉”烹制成“雪菜豆瓣汤”,用来招待这些国宾,声誉极佳。也难怪,这一碗被谦称的“豆瓣”汤,得用上成百条“塘鳢鱼”的“面孔肉”作为“豆瓣”,想想也是有点奢侈的。

“塘鳢鱼”孵上滩,是为了产卵,也为宅民们提供了极好的捕食机会。因为水桥下常年浸泡在水中的那几块石板顶部,往往是“塘里鱼”理想的排卵胜地。成千上万颗鱼卵,厚厚实实、密密层层地粘附在石板顶面,老鱼们守候在此,严密地坚守防护着它们,直到小鱼们破卵出壳。这时候,你只要徒手弯臂伸进石板下,用食指或中指摸一下那摊鱼卵,就会受到老鱼的攻击,一口咬住你的手指,而你只要顺势用拇指轻轻一按,与被咬住的食指形成钳势,就能捉住它,成为你鲜美的盘中餐了。

捕捉“塘鳢鱼”的方法还有几种:有用两张弯曲的瓦片对合,扎成吊笼,一只只悬挂在村边小木桥下面,那些用毛竹做成的桥脚上。清早去巡捕时,你只要迅速地将吊笼提出水面,里面就会有“踢踢蹋蹋”活蹦乱跳的“塘鳢鱼”;也有用鱼钩穿上蚯蚓,找些有碎砖块、碎瓦片的浅滩垂钓捕捉的;还有夜晚一手拿个手电筒,一手拿把小鱼叉,到河边直接把它们叉上岸的。

“塘鳢鱼”原本繁殖速度较快,年年捕捉,年年很多。只是几十年来的工业化,忽视了环境的保护,使河道变浑、变臭,这些小精灵,竟渐渐地与我们越离越远。所幸的是领导们早已发现这种疏忽,这几年下大力气予以整治,水慢慢变清了。我想,只要这宅边的小河还能存在下去,“小精灵”们会回来的。尤其是我这老宅消失后,取而代之的生态园,如果不偏离主题,哪该是它们理想的家园了。当然,到那时人们还该不该捕捉它们,这是以后的话题了。

大自然慷慨地护佑着在兹念兹的老宅主人们。只要他们手勤脚俭,自然之神总是让他们要什么就会有什么。她会委托春姑娘送上一把荠菜、一扎韭菜、一堆“香椿头”,既是宅民必须的新鲜蔬菜,又是可以固本培元,补脾益胃的生命补品。三月的笋,八月的菱,麦熟时的“脆麻花”,腊月里的芝麻糖,还有浦东山歌《逢熟吃熟》里唱的:“早燕竹笋炖腌鲜,草头摊粞装尺盆,新芦叶粽子角叉叉,荠菜圆子肉馄饨。”这些大自然的馈赠,是不需要付一分钱的。大自然总是围绕人类无休止的需要,在创造。但以后迁入高楼的宅民们,将不会再得到大自然这些无偿的恩赐,将彻底匍匐在城市的身躯上,花钱买下自己需要的一切。随着越来越多离土农民的进城居住,势必突显越来越多需要政府统筹甚至于包揽的供需和社会矛盾。我们的城市,真的已经都准备好了吗?

我非常有感于我在职时一位领导同志对我说过的话:“人类是在不断地进步,却似乎也在不断地退步,只是进步总是大于退步而已。有时候,在一瞬间发生的行为,例如一句气话,一次震怒,一丝嫉妒,一声责骂,一个疏忽,一项决定,说不定会让你或是与你相关联的人,一辈子为它买单”。为此,我们是非常值得“慎之又慎”地去对待我们将要发生的那“一瞬间”的。“一瞬间”或许会贻误半个世纪。

当我看到现在无处不在取名“农家乐”“农家欢”“农家派”的小饭店时,总会想这样一个问题:既然大家那么喜欢和留恋“农家”,是否可以为动迁农民,也设计几个“农意浓浓”的农庄式动迁基地呢?何必一定要让农民去体会水泥森林里那“上上下下的享受”呢?不过,也许这也是我这平头百姓“一瞬间”的念头,也该慎之又慎的。

十二、

老宅,其实也有广义和狭义之分。从广义来说,我的老宅不仅仅是那两间小楼,而是应该包括整个“顾家楼”的。大宅含着小宅,小宅靠着大宅。虽然在顾氏宗室内,我的“顾”,只是旁支,但同样呼吸着“顾家楼”的大气。随顾家楼一起走过那不同的历史时代,领受着那不同时代的悲欢。

▲顾家楼“母心堂”钟楼

顾家楼曾经是个文化底蕴极为深厚的自然村宅,代代注重读书。老一代宅民说话和气,相处和谐,不会随便骂人,更无偷骗诓诈。处人处事,显得十分绅士,很有礼貌。在前几代人中,几乎每一代都有大学生,只是没出过“秀才”“举人”之类罢了。解放前就医院当主任医生、护士长,以及在著名学堂如“徐汇公学”等当教师的。也有在国民党政府当参议员和乡长、保长等政治差使的。解放后出现的大学生更多,而且都有所作为,不甘人后。毕业于上海神学院的原上海市天主教爱国运动委员会主任,上海市政协常委顾梅青,便是其中一例。他是我一弄之隔的邻居,管他叫“阿哥”,连我的名字也是他起的,说是“圣经”上记载的上帝之名“耶和华”的谐音。这些素质很好的顾家楼的精英,无疑在潜移默化地不断提升着老宅普遍意义上的文化档次。一个不过十五亩地面积的村宅,工农学士商,行行出人出彩,在浦东地区也许并不多见。

从建国前后的宅容宅貌来看,顾家楼也许还不及四周那些老佃户演变成的富家大户。所谓“十埭九庭心”的豪族,要是在解放初期,不须走出我所在的康桥镇,便能见到一、二。而顾家楼的房舍气势,那是很难与他们作攀比的。号称顾家楼的老楼房面积,还不及我那两间小楼那么大,其余都是平房。那为何这顾家楼久久盛名不衰呢?我的判断,应该是老宅文化质量的关系了。在顾家楼优异文化质量的构成中,一种不可忽视的元素,便是西欧人文思想的介入。

我记得国内有位“人类史”专家表述过:“不可否认,宗教思想的出现,是人类进化史上的一大进步,是原始人类走出无知愚昧极为关键的一步。”依此类推,在半封建半殖民地的旧中国,陆续从境外传入的佛教文化,基督文化和其它神学文化,以及与之俱来的西方文明,是否也对中国落后的封建文化,起着一定的催化作用呢?或者至少动摇一下它的根基呢?仔细打开顾家楼的“文化宝盒”窥视一下,上述这言论,也许并不虚妄。

两百多年前,一位叫“黎培里”的法国“天主教耶稣会”传教士,不辞万里,悄悄来到中国,在北京皇城一侧建起了天主教堂。以后向四周扩散,建到了上海,也建到了浦东顾家楼这个人口不满二百的小村宅。这位传教士,曾不无自豪地说:“法兰西的坚船大炮轰不开中国的大门,我用十字架轻轻一拨,门就开了。”也许他这话,原本是为了说明宗教的神圣和神奇,不像侵疆掠土的战争那样邪恶,以致于人们容易接受。但还是在以后引发了社会学界两种诠释:一是帝国主义利用宗教为幌子侵略了中国;二是中国人自觉接受了“上帝拯救世人”的宗教学说,进而接受了天主教。值得注意的是,后一种诠释与人类进化史研究者的观点有点不谋而合。但我以为也不能否定前一种诠释,因为在近代中国,确实也出现了外国传教士歪曲教义教规,对抗新生红色政权的反共举动。作为具有天主教教会至高无上神权的梵蒂冈教皇“本笃十六世”,至今依然拒绝承认中国政府颁布的宗教政策,坚持不与中华人民共和国建交。而且不顾爱国爱教这一天主教的基本教义,不承认有着十三亿人民的中国,以及有着几百万教徒的中国天主教。我不禁要问:梵蒂冈那个天主教,不允许它的教徒热爱自己的国家,那还算是真正教义发扬下的天主教吗?

▲顾家楼“母心堂”院内

从“顾家楼”走出去的顾梅青先生,便是率先带领上海乃至全国天主教徒,与梵蒂冈教皇进行坚决搏斗的爱国教徒和英勇斗士。是值得老宅的后人们和地方政府领导郑重考虑,将来是否可以为他树碑立传,为他建造塑像的。

梵蒂冈也不想想,中国人民自反帝反封建的“五、四”运动开始,九十多年来,内铲军阀,外驱列强,百余计保疆护土的大小战争,几乎是“打遍天下无敌手”,还在乎你一个小小不满半个平方公里的畸型国度吗?任何宗教,一旦被某个反动的政治势力所利用,就会背离原先的教义,成为叛逆;任何神职人员,一旦被私利所蒙蔽,被“红尘”所羁绊,就不能普渡众生,不能再代表各自的教别发言,无论僧人、尼姑、道士、神父。

现存的顾家楼天主教堂,依然不屈不挠,以爱国爱教的正义形象,以接受爱国教徒真心祷告的谦恭姿态,屹立在我这老宅的土地上。为我的老宅增添了一种特别的域外风情。

十三、

像是被什么人一竿揭去了蒙在东方天顶的夜幕,让黎明一下子毫无顾忌地跳了出来。一轮红日,也还是那样不甘落后地跃出了地平线。万道霞光,将我满脑子灰蒙蒙的思绪,霎时染成了彩色。我忽然感到,纵然是换了一天,早晨依然是十分美好的,新宅也一定会十分诱人的。

噢,我想起来了,我应该找一个坚固一点的盒子,把那台三五牌台钟放进去,别让过几个小时就要来的搬场公司卡车给震坏了。它如同我这老宅的心脏,曾经波澜不惊、平平稳稳地跳动了四十多个年头。等会儿把它带进新的住所,一定还会恪尽职守,不知疲倦地跳动下去。它律动着我的生命,代表着老宅的风情,也必定会在新宅里不断唤醒我对老宅的记忆,同时呵护着“新宅”,与它一起慢慢地变老。

永别了,顾家楼!作为一个老宅的名称,从此你就要整体消失了。今后,顾家楼三字将唯一作为那座天主教堂的定语,出现在人们的视角里。因为这教堂暂不动迁,将继续接受日、月、星辰的勾划。或许因为它,还可以附带把顾家楼的历史,写进年。

8年2月脱稿

▲文革前顾家楼“母心堂”钟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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