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鲁诺middot舒尔茨春天一
春天(一) 选自《鳄鱼街》 [波]布鲁诺·舒尔茨著 林蔚昀译 这是某个春天的故事。这个春天比任何一个春天都要来得真实、不凡和明媚——它彻底又严肃地贯彻了这两个字的意义,让自己成了灵感的宣言,用最明亮欢快的红色字体写成,那是密封蜡和日历的红,是彩色铅笔的红,热情的红,是从远方发来的喜庆电报的紫红色…… 每一个春天都是这样开始的。它从那令人晕眩的巨大预言展开,大得没有任何一个季节装得下。每一个春天——我们就把话一次说明白吧——都包含这所有的事物:无止境的游行和示威、革命和反抗。一阵炽热的记忆旋风会在某个时刻穿过春天,带来无边的忧郁以及无尽的沉醉,无法在现实中找到任何对应。 但是后来,这些浮夸和高潮,这些囤积和狂喜都变成了花朵的绽放。它们完全进入了蓬勃生长的冰冷叶片,进入了春夜的怒放花园之中——然后被哗啦啦的浪潮声吞噬。于是,春天就这么一点一滴丧失了自我——它们深陷在怒放的花园那片沙沙的喘息声中,在它高涨的浪潮中——它们忘却了自己的誓言,像叶子一样一片一片丢失了自己的圣约。 然而这个春天却有勇气持续下去,忠实地保留所有的一切。在许多失败的尝试、飞行和咒语的施展后,它终于想要形成一个形状,以最终极的春之姿爆发出来,向世界宣示它的存在。 哦,那些像是旋风一样的事件,还有飓风一样的意外——快乐的叛变、隆重、高尚又充满胜利的日子!我想要让叙事的节奏跟上这些事物充满灵感的美妙步调,让它具有史诗那英雄般的语气,带着春天的《马赛曲》那行军的旋律! 春天的天宫图真是令人难以捉摸!有人可能会为这件事对春天感到恼怒——气它想要一次就用一百种方法解读星图,盲目地东拼西凑,从所有方向笨拙地逐个解读。当它在鸟群那混淆视听的猜测中读出什么东西来的时候,它就高兴得不得了。它顺着又倒着读这个文本,不断遗失又重新发现它的意义。它读着所有的版本,有几千种不同的选择,充满了颤音与啾鸣。因为春天的文本是以暗示、欲言又止的话语和弦外之音写成的。在空旷的天空中写着残缺不全的文字,而在音节之间的空隙,鸟群则在那里插入自己喜怒无常的猜想和推测。这也就是为什么——这个以春天为范本的故事会以多线叙事的方式发展,并且充满了春天的破折号、惊叹号及删节号。 2 春天来临之前的夜晚既狂野又辽阔。它们被包覆在巨大的穹苍下——天空还很新鲜、原始,没有任何气味;它是一望无际的荒野,在夜幕低垂时逐渐变成布满星辰的原野。那些晚上,父亲会带我到一家花园餐厅吃晚餐。那小餐馆位于广场最边缘的房子后方,被关在它们的后墙之间。 我们走在路灯潮湿的光线中,那路灯正在微风中发出轻微的嗡嗡响。我们抄捷径走过被天顶覆盖的集市广场,孤零零地被空中那庞大的迷宫压倒在地,在那空旷的空间感到不知所措。父亲抬起他泛着微光的脸,带着苦涩的忧愁看着星辰的碎石散落在布满漩涡、分布各处的沙洲上。这些形状不规则的星群多得数不清,挤成一团,还没有形成任何整齐的星座;而在这些被水淹没的开阔荒原上也还没有出现任何形体来统御它们。星辰的旷野忧郁地悬在城市上空,沉重地压迫着它。而在下面,路灯冷冷地把一个又一个光线的绳结打到夜晚的布幔上。零落的行人站在这些路灯的光圈下。在这冷漠、陌生、分崩离析的夜晚,天空被无家可归的忧郁的风撕成碎片,路灯的光圈在人们四周制造了一种虚幻的平静,像是餐桌上的灯光。人们的谈话支离破碎,没有交集。他们向彼此微笑,双眼深陷在帽子的阴影中。他们沉思着,竖耳倾听远方星辰的噪音,夜空就像发了酵的面团一样不断增长、扩张,给予星辰更多的空间。 餐厅花园的小径上布满了碎石,柱子上的两盏灯在沉思中发出轻嘶。穿着黑色西装外套的绅士们三三两两坐在铺了白色桌布的餐桌前,弯着身,呆呆地凝视发亮的盘子。他们就这么呆坐着,然而在脑海中,他们却在计算天空那巨大的黑色棋盘上每一个棋子的变化。他们在想象中看到马在棋盘上跳动,看到他们失去的棋子——当这些棋子消失后,其他星座马上又填补了它们的位置。 舞台上的音乐家们把胡须泡在装了苦啤酒的杯子里,呆滞地一语不发,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他们的乐器——小提琴和大提琴——被遗弃在一旁,而在乐器上方,则是星辰那发出无声喧哗的洪水。有时候他们会把乐器拿到手上试着弹奏,让它们发出呻吟,和他们胸中那哽着一口痰的沙哑声响互相呼应。然后他们又会把乐器放下,仿佛它们还没有成熟,还配不上这个往前奔流的冷漠夜晚。就在这时,在思绪退潮的寂静之中,当刀叉在覆盖着白桌布的桌上发出轻微碰撞的声音,小提琴突然自己站了起来。这个早熟的成年人,不久之前还只会发出不确定的呻吟,而现在它却能言善道、身材修长、腰身玲珑。它了解到自己是人们的辩护律师,接下了他们那暂时休庭的案件,在冷漠的星辰法庭前继续那败诉的审判。在星群之间有如浮水印般浮现出乐器的S形以及它的侧面,还有破碎不全的谱号,没有完成的里拉琴和天鹅[]——这些星星正无意识地模仿音乐,在音乐的边缘为它下注解。 有好一阵子,摄影师一直从隔壁桌向我们投来意有所指的眼光,现在他终于坐到我们这一桌来,把他桌上的啤酒也一起带了过来。他脸上带着暧昧的笑容,一边和自己的思绪搏斗,一边弹着手指,永远抓不住事情的重点。我们从一开始就感到这个情境的矛盾之处。这个在远方星辰的庇护下诞生的临时露营地已经无可救药地失去意义。它可怜地崩溃,再也无法掌握夜晚那无限延伸的自我膨胀。我们如何能反抗这无底洞般的空虚?夜晚划掉了这场人类的宴席——虽然它得到了小提琴的支持——夜晚占领了这个空隙,用自己的星座来填满收复的领土。 我们看见由桌子组成的营地已经瓦解崩溃。桌巾和桌布扔得到处都是,凌乱得像是一座战场。明亮而辽阔的黑夜带着胜利的神气从战场上横越而过。我们站了起来——而在我们的身体站起来之前,我们的思绪早已追随那嘈杂的马车声而去,跟着黑夜的马车[2]奔驰在宽广、明亮、洒满了辘辘声的星光大道上。 我们就这么走在夜晚那布满了焰火的星空下,在半闭的双眼中想象越来越灿烂的夜晚。啊,夜晚这玩世不恭的胜利!它不但坐拥了整个天空,还在空中玩起了骨牌。它慵懒而又漫不经心,把百万张赢得的牌堆在一起,然后,出于无聊,它在那些翻过来的骨牌堆成的战场上画上透明的涂鸦——那是一张张微笑的脸,重复了几千次的一模一样的微笑。过不了多久,这微笑就会永恒地遁入星群,化为碎片,成为冷漠的星辰。 在路上,我们顺道去糕饼店吃了块蛋糕。我们才刚穿过响亮的玻璃门,走进那上了一层白色糖霜般充满明亮糖晶的店铺——夜晚就马上动员了天空中所有的星星,开始专注地观察我们,好奇我们会不会从它眼皮子底下溜走。当我们正深思熟虑地挑选蛋糕,夜晚一直耐心守在门外等候,透过玻璃门眨巴着天空中那些静止的星光。就是在那时候,我第一次见到碧扬卡。她侧着身子站在柜台前,站在她的女家教身旁。她穿着白色的洋装,身形细瘦,像书法一样工整,仿佛是处女座的化身。她没有转过身来,用年轻女孩典型的姿势站立着——侧着身体,把重心放在一只脚上,另一只脚往前伸出——一边吃着奶油蛋糕。我眼前依然残留着星光Z字形的线条,因此没有把她看清楚。这就是我们两人的天宫图第一次相遇的情景,虽然它们还如此模糊费解。它们相遇,又漠然地分开。在这初期的星图中,我们还无法了解我们的命运。于是我们无动于衷地走了出去,穿过那响亮的玻璃门。 之后,我们沿着围绕辽阔郊区的道路走回家。房舍越来越低矮,越来越稀疏,最后我们走过了最边缘的那几栋房子,来到了一个全新的氛围里。我们突然走进了温和的春天,走进温暖的夜晚。沼泽里映照着一个镀了银的倒影——那是才刚升起来没多久的紫罗兰色的新月。这个春天来临之前的夜晚正以飞快的速度升迁,狂热地要赶紧度过它最后的阶段。空气中本来充满了这个季节典型的凌厉气息,但是它却在此刻突然变得香甜,令人晕眩,充满了雨水的味道、湿润的黏土,还有在白色的魔幻光芒里疯狂盛开的第一批待雪草[3]。你甚至会觉得奇怪,在这样一个月光大方照耀的夜晚,银色的沼泽里竟然没有聚集一群像肉冻一样的青蛙。它们没有在那里产卵,没有发出千万声啯啯的蛙鸣,更没有蹲在那些铺满了碎石的河岸上,那些石头就像是闪闪发亮的筛子筛过河水。静止在原地,你得把这些青蛙的叫声想象出来,加上去,然后,这个喧哗、湿润、在皮肤下打着冷颤的夜晚才会在短暂休息后继续前进。月亮仿佛进入高潮一样越变越白,像是把自己的白亮从一个酒杯倒到另一个酒杯,越来越高,越来越明亮,越来越魔幻超凡。 我们就这么走在月球逐渐增加的引力之下。当我抵挡不住沉重的睡意而倒下时,父亲和摄影师从左右两边一人抓住我一只手臂,把我提了起来。我们的脚步在湿润的沙地上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我虽然走着,却早已睡着了。我的眼皮底下是一整片鬼火般的天空,上面满是明亮的符码、信号和景象。最后,我们来到一片空旷的田野。父亲在地上摊开大衣,把我放在上面。我透过紧闭的双眼,看到太阳、月亮还有十一颗星星在天空中排成一列,在我面前举行阅兵游行。“太棒了,约瑟夫。”父亲大喊,拍起手来。这当然是抄另一个约瑟夫的,我把他的梦拿来作完全不同的用途。[4]但是没有人为这件事责骂我。父亲雅各点了点头,咂咂舌头,然后摄影师就把他的三脚架在沙地上架了起来,把摄影机像手风琴一样拉开,然后整个人潜进了它黑色洋装的褶皱之间。他拍下了这独特的现象,这天空中闪亮的星图。而这时我惊叹地躺在大衣上,脑袋在星光之间漫游,无力地支撑着这个梦,让它在底片上曝光。 []这里比喻乐器的形状,但是同时也暗指天琴座(Lyra)和天鹅座(Cygnus)。 [2]这里的马车指的是大北斗与小北斗,在波兰文中,它们被称为“大马车”(Wielkiwóz)与“小马车”(Ma?ywóz)。 [3]欧洲常见植物,花瓣呈白色灯罩状,是一年中最先开的花之一,被视为春天来临的象征。 [4]详见圣经《创世记》第37章。约瑟梦到日月和十一颗星星向自己下拜,他父亲雅各将其解读成他要父母和兄弟以他为王。他的兄弟因此嫉恨,把他卖到埃及。 3 日子变得冗长、明亮而宽敞。对于它那贫乏无趣的内容来说,可说是太过宽敞了。那是一些大而无当的日子,充满了等待,因为无聊和焦躁而显得苍白。明亮的微风穿过这些空洞的日子,它还没有被充满阳光的花园的气味扰乱,而是把街道吹得干干净净。那些街道变得悠长明亮,闪着节庆的光辉,仿佛在等待某个人从远方走来,虽然我们还不知道他何时会来,是否真的会来。太阳慢慢地往昼夜平分点[5]移动,它放慢速度,到达了最理想的位置,在那里静止不动,保持完美的平衡,一点一滴地向容纳万物的空旷大地释放火焰的洪流。 无边无际的强风扫过整条地平线,在清晰的透视线下排出列队与大道。它在那巨大、空洞的吹拂中变得平稳,最终停住,像一面巨大的镜子立在那儿,仿佛想把城市完美的影像关在它那无所不包的镜面中,把这片海市蜃楼嵌在自己明亮的深处。那时候,世界有一瞬间完全静止,屏息不动,闪闪发光,想要完整地进入这场幻影,这为它开启的暂时的永恒。但是这幸运的机会稍纵即逝,风打破了自己的镜子,然后时间再度占据了我们。 长得无法一眼望尽的复活节假期到来了。不用上学,我们于是在城里无所事事地闲晃,不知道怎么使用这份自由。那是完全空洞、没有定义的自由,没有任何用处。我们自己也没有任何定义,所以期望着时间能把它带给我们。然而,时间没办法把它找到,因为时间已经在千百件杂事中忙得晕头转向了。 咖啡厅前的人行道已经摆满了桌子。女士们穿着色彩明亮的洋装坐在那儿,一小匙一小匙地喝着春风,像在吃冰淇淋。她们的裙子飞了起来,风在桌子底下咬她们,像是愤怒的小狗。女士们脸上起了红晕,她们的脸颊在风中干涩,她们的嘴唇变得粗糙。在这中场休息及其巨大的沉闷中,世界带着兴奋的怯场缓慢地逼近某个界限,太早来到终点,于是在那里等待。 那些日子里,我们每个人都饿得像狼一样。我们带着被风吹得干瘪的身体跑回家,在呆滞的思绪中吃上一大块涂了奶油的面包。我们在街上买又鲜又脆的麻花圈饼,然后排成一排坐在广场上,坐在楼房那宽敞、空洞、拱形的通道,吃着饼,脑袋里什么也不想。透过低矮的游廊,我们可以看到空旷干净的集市广场。一排排的酒桶立在墙边,发出熏香的气息。我们坐在长形的柜台上——在赶集的日子,他们就在这上面卖五彩缤纷的民俗围巾——无精打采、百无聊赖地用脚踢着木板。 突然,嘴里塞满了饼的鲁道夫从衣服的暗袋拿出一本集邮册,然后在我面前打开了它。 [5]每年太阳穿过天球赤道的位置,一年中有两个点,包括3月2号左右的春分点和9月23号左右的秋分点。 4 我忽然理解到,为什么在此之前这个春天是如此空洞、凹陷、死气沉沉。它不知不觉地沉默下来,遁入自己的内心——为的是让出一个空间来,把自己完全打开,成为一块空空荡荡、没有任何想象或意味的蓝色——它让自己成为一个令人惊奇的赤裸形式,如此才能包含那未知的内容。[6]这也是为什么这个春天看起来如此湛蓝,有一种仿佛从梦中惊醒的中性色彩,一种仿佛对什么都无所谓的预备状态,准备好迎接任何事的发生。这个春天随时都在备战——它内部宽广,空无一人。它屏住呼吸,关上记忆,随时准备好要上阵——它只是在等待一个启示的字眼。谁会想到,这个字会在这时候冒出来,全副武装,闪闪发亮,完全准备好要上场作战——就在鲁道夫的集邮册中。 那是一些奇怪的缩写和方程式,是文明的处方,手边的护身符——在它们之中,你可以用两根手指拿起所有气候和地带的精华。它们是帝国、共和国、群岛和五大洲的文献记载。皇帝、篡位者、夺权者和独裁者还能要求什么比这更多的?我突然领会到世界统治者的甜蜜,还有他那只有透过统治全世界才能抚平的不满足。像亚历山大大帝一样,我渴望着这整个世界。我要的是整个世界,一分一毫都不能缺少。[7] [6]这里影射卡巴拉中的“退缩”概念(Cimcum)。根据卡巴拉的说法,神在创造世界时首先让他无限的光芒萎缩,如此才能清出一个空间,让一个有限、看似独立的世界能够在其中存在。 [7]亚历山大大帝征服了希腊、波斯,建立起横跨欧亚直到印度边界的帝国。 5 我怀着满腔爱意,以阴郁、狂热的心情观看面前那场为我演出的阅兵。我在紫红色日蚀的间隔看到那些昂首阔步的国家,闪闪发光的游行。在这场所有国家都参与其中的游行当中,我的血液不停地随着游行的节奏猛烈地流向心脏,不断敲击着。鲁道夫让这些军营和军团从我面前走过,热情而又忙碌地指挥游行的队伍。他虽然是这本集邮册的主人,这时却自愿降级,扮演着一个像是副官的角色,严肃、认真,好像宣誓一样地向我报告,在自己那不明不白、模棱两可的角色中显得盲目又困惑。最后,他在某种热情的高贵情操的影响下,兴高采烈地把两枚勋章别到我胸前——其中一个是闪着五月光芒、粉红色的塔斯马尼亚州[8],而另一个则是海德拉巴[9],布满了密密麻麻、纠结缠绕的字母,说着没人听得懂的吉卜赛语。 [8]属于澳大利亚的岛屿,从92年开始发行自己的邮票。 [9]曾是印度小国,首都也叫这个名字。印度独立后不久海德拉巴就加入了印度联邦。年印度联邦重新规划行政区后成为安德拉邦(AndhraPradesh)的首府。在海德拉巴的邮票上印着用阿拉伯文字记载的乌尔都语标示。语言学及人类学的研究显示,吉卜赛人是来自北印度的民族。 6 启示就在那时候降临了。那突如其来的景象揭示了灿烂多彩的世界之美,那欢乐的福音、神秘的讯息和生命的千百种可能,都在那时候纷至沓来,特别向我展示。明亮的地平线豁然展开,惊心动魄,令人屏息。世界的关节在颤抖,发出闪烁的光芒,它危险地向前倾,好像要打破所有的规则和规范。 亲爱的读者,集邮册这玩意对你来说到底是什么?还有弗朗茨·约瑟夫一世[0]的侧面,以及他那被月桂叶花圈环绕的秃头?难道他不是无聊平凡生活的象征吗?他决定所有的可能,保证界限不会被超越,并且把世界永远囚禁在那牢笼中。 那时候,世界从四面八方被弗朗茨·约瑟夫一世包围,无所遁逃。他从所有的地平线后方冒出来,在所有的转角后头露出他那无所不在的侧脸,他把世界用钥匙锁上,就像监狱一样。我们本来已经丧失了希望,万念俱灰,在心中屈服于这个由弗朗茨·约瑟夫所保障的,只有一种意义、一成不变的世界——而就在那时,神啊,祢突然——好像那不是什么重要东西似的——在我面前摊开了那本集邮册,让我不经意间看到这本剥落着片片光芒的书,这本褪下遮蔽的集邮册,一页接着一页,越来越明亮,越来越令人惊骇……我目瞪口呆地站在那儿,激动得不能自已,泪水从发光的双眼夺眶而出。没有人会为此责怪我的。那是多么惊人的相对论!多么了不起的哥白尼式的壮举!所有范畴和概念奔流而出!喔神啊,祢给了我们那么多种不同的存在,祢的世界是如此辽阔无限!我们灵魂原先的预期是对的——虽然现实不允许,但是它还是坚持这一点:世界之大,无边无际! [0]弗朗茨·约瑟夫一世(FranzJosefI,—96),奥地利皇帝兼匈牙利国王(—年在位),奥匈帝国的缔造者和第一位皇帝。7 那时的世界被圈禁在弗朗茨·约瑟夫一世之中。在每一张邮票、每一枚钱币和每一颗印章上,他的头像不断重申一件事:世界是永恒不变的,它那只有单一意义的教条无人能够动摇。这个世界就是如此,除此之外没有别的世界——印着老皇帝/国王头像的印章如是说。所有其他事物都是幻想、狂妄的自大和篡位的阴谋。弗朗茨·约瑟夫一世压在所有的事物上头,不让世界继续往上生长。 亲爱的读者,我们的内心深处是崇尚法律的。我们有着循规蹈矩的天性,我们的忠诚心并不会对权威的魔力全然无感。弗朗茨·约瑟夫一世是最高的权威。如果这个充满权威的老头说这是真的,我们只好无奈地放弃灵魂中的幻想和它热情的预示,试图在可能的范围内整顿好一切,在这唯一可能的世界,没有幻觉也没有浪漫的世界,试图忘却。 但就在这监狱快要无可挽回地关闭时,当最后的开口已被封锁,当所有的一切都发誓让祢永远沉默,喔神啊,当弗朗茨·约瑟夫一世挡住祢的去路,黏起最后一道缝隙,不让任何人看见祢,这时,祢却披上所有海洋和大陆那发出涛涛声响的大衣,站起来戳穿他的谎言。神啊,祢把散布邪说的污名揽到自己身上,让这伟大、绚烂、美妙无比的渎神之举在世上爆发。喔,美妙的异说散播者!祢用这本燃烧着明亮火光的书,用鲁道夫从口袋中取出的集邮册击中了我。我那时还无知地成天把玩着纸手枪(我们在学校草地上拿着它来射击,教师们看到都担心不已)。喔神啊,祢是以多么神妙的姿态爆发而出!这是祢热情的长篇演说,这是祢向弗朗茨·约瑟夫一世以及他的无聊世界发出的火焰般的美妙控诉!这是真正的光明之书! 我将它打开,所有世界的色彩就在我面前明亮地绽放,我感觉到那辽阔无边的空间吹来的风,看到旋转不停的地平线所创造出的全景。祢走过一页又一页,在身后拖着一列长长的用所有地域和气候带织成的裙裾。加拿大、洪都拉斯、尼加拉瓜、阿布拉卡达布拉、希波拉彭地亚……喔神啊,我明白了祢的旨意。这一切都是祢展现财富的手段,是祢最初想到的表达方式。祢把手伸入口袋,像展示一把纽扣一样让我见识在祢体内骚动的缤纷世界。祢对严谨没有兴趣,祢只是想到什么就说出什么。祢也可以说出潘佛利巴斯或哈列利瓦的名字,而棕榈树之间的空隙就会飞满成群的鹦鹉,天空会像一朵巨大的闪着蓝宝石光泽的重瓣玫瑰,一瓣瓣被风吹落,直至核心。在那里,闪闪发光的精华会显露出来,那是祢孔雀尾羽上的眼,长满睫毛,令人恐惧,闪着祢智慧的光芒,它的色彩超越世上所有的色彩,而它的气味超越世上所有的气味。祢想要带给我启示,喔神啊,祢想要在我面前展现自己的骄傲,想要讨好我,因为即使是祢也有想要引人注意、获得赞美的时候。喔,我是多么喜欢这样的时刻! 弗朗茨·约瑟夫一世,你和你那无聊乏味的福音书是多么可悲!我的眼睛徒劳地寻找你。最后我找到了你。你也在这群人当中,然而你是如此渺小、卑微、灰暗。你和其他人一起在尘土飞扬的干道上行进,就在南美之后,澳洲之前,你和其他人一起唱着:和散那![] []和散那(Hosanna)为犹太教和基督教用语,本意为“求救”,天主教译为“上主,求你拯救”。 8 我成了这个新福音的学徒,开始和鲁道夫称兄道弟。我对他感到钦佩,同时隐约感觉到:他只不过是一个工具而已,这本书命中注定的主人另有其人。事实上,鲁道夫不过是个守护者。他整理这些邮票,把它们贴上去又拿下来,把集邮册放到上锁的柜子里收好。其实他是忧郁的,因为他知道自己在缩小而我在膨胀。他就像是那个来到这个世界上,替救世主修平道路的人。[2] [2]影射圣经里的话语。见《以赛亚书》第40章第3节:“有人声喊着说、在旷野预备耶和华的路,在沙漠地修平我们神的道。”9 我有足够的理由相信,这本书命定的主人就是我。诸多证据指出它把自己当成一个特别的任务,一个专属于我的天命和使命,把自己托付给了我。单从一点就可以看出这件事——没有人觉得自己是这本书的主人,即便鲁道夫也只不过是这本书的仆人罢了。事实上,这本书对他来说十分陌生,他就像是一个不情愿又懒惰的佃农,在为他的主人耕作田地。有时候嫉妒会使他的心中充满苦闷。他在内心深处反抗他身为宝藏看守人的角色,因为那些宝藏并不属于他。他满怀妒恨地看着我,看着那些遥远世界的反光在我脸上静静游荡,变换色调。直到这些光离开了我的脸,页面上一些遥远的余光才照耀到他脸上。然而他自己的灵魂却并没有为之倾倒。 0 我曾见过一个魔术师表演。他身材瘦削,独自一人站在舞台上,让每个人都看得见。他展示自己的大礼帽,让所有人看里面白色的空底,确保自己的戏法不受到任何怀疑,或让别人认为他在耍骗术。他用一根短棍在空中画出一个魔法的符号,然后立刻以夸张的精确手势,用棍子从大礼帽中抽出一条又一条五彩缤纷的彩带。那些彩带源源不绝地冒了出来,先是几个手臂的长度,然后是几个双臂张开的长度,到最后要用公里来计算才行。房间里充满了这些发出沙沙声响的彩色玩意,到处都是泡泡一样轻柔的薄纸,闪闪发亮地往上堆砌,整个房间因为这不停繁殖的事物而显得明亮无比。人们发出惊呼——在那声音中有着充满赞叹的抗议、狂喜的尖叫和痉挛的哭号——但魔术师并没有停下手上的动作,还在不停地抽出这取之不尽的彩带。最后,整件事变得再也明白不过:这根本不会耗费他半点力气,他并非凭借一己之力,而是那超自然的不受尘世法则和界限约束的泉源自行向他敞开怀抱。 那时候,某个人注定要接收到那场展示的深层意义。他沉思地回到家里,内心亢奋不已。他遁入真实的深处,而那真相则进入了他的体内:神是无限的…… 现在,我们或许可以在我和亚历山大大帝之间做个比较。亚历山大大帝对各国的气味十分敏感。他的鼻孔可以闻到各种不可思议、难以想象的味道。他属于那种人——神会在睡梦中把手放到他的脑袋上让他获得知识,让他心中充满各种各种猜想和怀疑(虽然他自己并不知道)。透过紧闭的眼睑,他看到遥远世界的反光在前方晃动。然而他却以过于浅白的方式去理解神的暗示。作为一个行动家——就是说,一个心灵浅薄之人——他把自己的任务解释成征服世界。在他胸中充满了同我一样的渴望和叹息,这叹息渗入他的灵魂,在他面前展开一道又一道地平线,一个又一个国度。他身边没有任何人能纠正他的错误,即使亚里士多德也不了解他。[3]他于是失望地死去,虽然他已征服了整个世界。他怀疑神的奇迹,怀疑神在无休止地捉弄自己。他的肖像被印在钱币和各国的印章上。作为惩罚,他成了他那个时代的弗朗茨·约瑟夫一世。 [3]亚里士多德曾在亚历山大大帝年轻时当过他的老师。 2 虽然无法完全形容它,但是我想给读者一个大略的想象——关于这本书到底是什么,还有这个春天的事件是如何在它的页面上形成最终的模样。一阵无法描述的不安的风吹过邮票闪亮的列队,吹过装饰着纹章和旗帜的街道,热情地把徽章和标志展露开来,让它们在屏息的寂静中飞扬——在地平线那端不断堆叠、充满威胁的云层的阴影中。然后,第一批使者突然在空旷的街道上出现,他们穿着隆重的服饰,系着红色的肩带,脸上布满发亮的汗珠,不知所措又忙忙碌碌。他们在沉默中打着手势,浑身散发着专注和庄严的气息;此时街道已被不断加入的游行者挤得水泄不通,所有的岔路口都被发出咚咚声响的千百条腿塞得黑压压的。那是一场巨大的盛会——是各个国家的宣示,是寰宇的第一个五月,是许多不同世界的盛大游行。像是宣誓一样,世界把它的一千只手、一千面旗帜高高举起,一千个声音重复着这句话:它们支持的不是弗朗茨·约瑟夫一世,而是某个比他更重要的人。在所有人的头顶飘荡着绯红的近乎玫瑰色的光芒,那是带来解放的狂热色彩。那些气喘吁吁、大汗淋漓的代表从圣多明哥、圣萨尔瓦多和佛罗里达赶来,穿着覆盆子颜色的西装,举起樱桃色的礼帽行礼,而从他们的帽子底下则三三两两飞出啾鸣不已的金翅雀。明亮的风愉快地吹来,使得号角的光芒变得更加清晰。风儿柔弱无力地拍打乐器的边缘,所有的边界于是掀起一阵阵小扫帚般的寂静电流。虽然这是一场数千人组成的拥挤阅兵,所有的一切却都井然有序,在寂静无声中按计划进行。有些时候,连阳台上的红色旗子都热情地翻腾,在慵懒的空气中卷成一团,像是痉挛抽搐的胃,激烈地发出细微的啪啪声,狂热而徒劳地想要飞起来——它们一动也不动地站立,像是在朝会中一样;于是整条街都变得鲜红、明亮,充满了沉默的警告。与此同时,从阴暗的远方传来了四十九声礼炮沉闷、规律的鸣响,在昏暗不明的空气中回荡。 然后,地平线很快地阴暗下来,像是在春天暴雨来临的前夕。只有交响乐团的乐器发出明亮的闪光,在寂静中,我们听到阴沉天空的低鸣,以及远方天际的嘈杂。此刻,从附近的花园飘来浓郁的稠李气味,柔弱无力地消散在难以言喻的辽阔空间。 FORESTGALLERY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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